霜降

愿乘风归去来兮

昔时窗——杨淑慧传(下)

从南京去香港,再从香港回上海,不过是一场午憩的梦,梦觉睁眼是在愚园路的茶室里。艳电发了,彻底定了贼子立场,连公馆下都要修隧道,躲暗杀。这日是表弟杨惺华去找子美求职,同她定了事后会面。薄软罗帐似的鹅黄光洒到眼前,她歪头躲了,眯着眼问他如何。

杨惺华学得油腔滑调,皮笑肉不笑地打量她:“姐夫脾气真大,起先就许我个空头处长,我请他再带挈带挈,他忽然就转了脸色,教我滚——瞧低我也就罢了,看在阿姐的份上却怎应如此。”

一时她突然有些恼火,拿她的名义去狮子大开口,好一副瘪三做派,赖狗不上道,使她难做人,不由冷笑一讽:“他有什么因由帮你?说到底你同他不相干。你若自己有本事,不要他帮也有事做。你若扶不上墙,就算他帮,也是丢脸。”

杨惺华轻微一咂嘴,幻出一副顶和善的口吻:“阿姐是同他相干的人,殊不知这同你相干的人也送真素心对联,也金屋藏筱玲红。那年你们逃出南京寓香港时,明明夫妻近在咫尺却分开住,你相干的人枕边又置的谁?”

喉咙里一阵阵腥甜涌上来,早该想到的。身上像被挂上炉炙着,指尖却是冰凉了。每次血流都在痉挛。恨不得同他当面对质,又知道他多心,立时发作定会疑上惺华告密,于是生生忍着。晚上难寐,知道他也偷偷看她,他还忧心她,也就剩下这一点好。一连几天她觉得自己老得好快,所有关节都打着架。

凭什么要她老?最后还是忍不下,命人缴了筱玲红的金银钗环,犹嫌不够,硬甲缘刺进皮肉里,又把那金屋毁了。

自然瞒不下他了,帘幔幽闭,他铁青着脸。

“从前欠你的如今早还了,你父亲做了县长,我也答应了许你表弟处长,家私向来由你支配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?”

当初跟他,就是为了他带挈她一家么?那她也不会受着西硫湾的火海,背负着人人可欺的骂名随他各处辗转了。他给她的回报除开荣华又有什么?不过是上海小报的一张张笑料,全愚园路的人都把她当乐子嚼。

“你以为我喜欢跟你?你那帮朋友,女的见着绞刑架,便开了八辈子的心。男的见了女的,像八辈子没见过,眼神熬浓汤都够用。过不下去就离,我杨家又不是请不起律师,没必要贪图你周子美的富贵。”

她气的胳膊劲道不由自主,把桌上的簪饰摔下去。真金咚一声坠地,她才明白自己是过了。他有心脏病,禁不得这样。

足有几个晚上没见他,厅堂彻夜灯火通明。她从大四喜玩到小三元,再由字一色扑到混一色。什么是华光如雪 ?整个人近乎沥干掉,同那些雪片光印亦无甚分别。脖颈支不住脑袋,眼前的黑影往下掉,手捏空了牌,仍笑喊着,声音划破在空气里,什么也留不住。

子美悄然走进来,同几个太太颔首示意罢,才试探地俯下身与她耳语。她一愣,完全醒觉。站起来时,她睇一眼墙纸上的卷草舒花。那花叶凝着她,逐渐化为礼查饭店李励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。

礼查饭店内,其子陈幹负手而立,李励庄拥被而坐。露出半截深红色印花缎旗袍,袖口镶了黑边,时兴的手推波纹上闪着凄白的光。陈公博说是她要自杀,请子美带夫人来劝之。而静坐的李励庄本人却毫无波澜,仿佛冷观旁人生死。周遭只剩稀薄的忍冬香,子美先张口,她知道他想叫李嫂夫人,但如今李正恨着陈公博,这样称恐火上浇油,于是快一步瞅向他。他领会了她的眼神,出口的话变为“李女士为幹儿想一想罢。”李励庄掀了一下眼,声音在屋里结成冰:“那么周先生带幹儿出去谈谈,我也同淑慧谈谈。”

现下只剩她二人。她看着李励庄夹起一支烟,微仰头,也递给她一支,冷不丁地:“会吸吗?”“不会。子美烟瘾大,若我吸上了,他更肆无忌惮——他早不是能抽烟的时候了。”就是同子美闹得最凶的时候她也没想过香烟,故而盯着首次食烟、咳声连连的李,她是十二万分的不解,“我说公博找情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。最有才的是莫国康,最派头的是何家二姊妹。这些你不管,为个露水秘书寻死觅活,倒也让我开眼了。”

“外人评我,都说大度容人,反而评你是小气醋坛。这是缘何?因为你到底在意子美,我呢,压根没爱过公博。你说我们是自由恋爱,自由恋爱,无非是将两份同等价值的物置秤幺量。冰冷的物品能有什么感情?所以他在我这里,得不到我半点为他生的气。我今日要死,也全是为我自己觉得厌倦,倒不是同他置气。——淑慧,你想想一个原先有事业的人,却要因为义务责任绑在木桩上,弃了从前的事业浑噩度日,又都有地位,想离也离不得,我为人的价值在哪里?”李励庄嗤叹出一息,“周子美也做这些,你脸面未较我强几分。可是我到底羡慕你,你不惜买月娟苦己亦要拴他在宅为了什么?你爱同他博弈、较真,你短视、不解局势,可独独你比我幸运。我解放女性小半生,到头却未解放自己,连生死都要由他。”

烟蒂上的火苗渐熄,李励庄吐出几个烟圈连成串,穿成锁链。一个个圆满的圈却是散了的,她终撑着床沿,趿上高跟——陈太太没有死。

死的,不死的,都作了古。子美认识的东瀛军官饮弹、服毒。投降无线电正式广播。玻璃上只映了窄窄一道月光,她焦躁地拧着披肩上的毛线黄蕊——戴雨农刚来过,说子美在白公馆又作心脏病。四壁珍玩填塞得何其满当,然而她心底却是个空,不得不手里抓着一本什么,钻冰取火,有个希望的虚影也好。

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的日记,一则是凑巧摸上,二是特意为他带的,顺道便看了。毕竟子美是在旁人地界里抱病,看看亲手字迹兴许有所安慰。她借着月光读了一整晚,他写去年去日本养病又想起那时和她同幼海,但愿吧。月光似水,一晚上如度一世纪,难释的事还计较什么,骗骗也就过去了。

某凌晨她到的白公馆,他好些了,坐在扶手椅上,苍白的笑,“我输了。”又补,“很久没细瞧你了。”

他们一直忙着,吵架、公务、冷战,闪电一般的岁月,何曾细看过?四面玻璃反射出她的来日,覆辙的重蹈,她不是没见过秦桧夫妇的跪像。她想同他玩闹,来一句“你去看她们罢!”说着说着却真的哽咽起来。他长叹一声:“你看这半山的墓碑!”

只是这还算是好的。戴雨农坠机,他仅有的一点功都飞了灰。

她真的瘦了,卖了公馆,求了向影心,跪了蒋。二十九根金条掉进向的连环套里,好在他最终减了刑。她穿着蓝布袍去老虎桥,子美已似昏灯将尽,她把耳贴近他嘴边,才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句,渺远地隔了四五里地般:“我想起辅德里的时候,你也是这一身蓝。”她自己都模糊了穿蓝的岁月,早过了十九的年纪,过了念《青春》的年岁。他竹节似的指攀上她的无名指,嗫嚅着从前的戒指。她凹着腔调,憋着含了一泡沙的嗓音:“当了,为了你。我可为你把戒指都当了,你能不能也为我好好养着,活着,来偿还我。”他将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,她发狠似地握住:“儿女各有命数,母亲已弃养,所苦者唯你耳。然苟我一死,则长痛不如短痛,也减减你的担子。”

天天去探,可徒增岁月的唯有上苍,奈何不得人寿。这日她照例去探他,南京的冬冷兮兮。她发现小腿肚一点点漫到腿根地疼起来,险些走不得,身几乎比腿要先飞出去。呻吟声打在铁栅栏上,咝咝啦啦不间歇地响。她耳鸣良久,才从一个个黑罩子里辨出他。他瘦得不成人形,浑身上下全淌着汗。她颤着手够过去,指腹一颗颗找他的汗珠,满手淋湿一片。她想起到辅德里门前挨的那场雨,双膝竟软了下去。他动了一下指头,是还想像那时一样微微张臂么?她竭力张开五指,欲再触一触他,掌心里的面积要大些、再大些。他凄厉的吟唤声逐渐转缓,却更涩哑,从地缝荒草里钻出来似的。是她抚暖了他,还是弄疼了他?小三十年她一直想问。“子美,你知道吗?现下房子小了,可我按照二十五年前布置了。又回到鹿儿岛的时候了,你快来看看吧。我多恨郑妹啊,她陪了你最原初的时候,我恨她,你得给我个解释,你快给我个解释啊。”后头的话,二十五年前她问过,他说后头的日子没有郑妹只有她,是真的吗?她似乎看见他摇了摇头,眼角掉下一颗灰尘。满室号哭起来,这是怎么了?她想立起来看看究竟,刚撑起一条腿,她眼前就一黑,背一阵阵发着寒,向后倒去。施丹萍和淑海扶着她,交错着唤了两声妈。原来她早就当妈了。小时候的万花筒看进去,黑洞叠黑洞,她放声大号起来,想对着四野海似的岑寂来证她还在。

还在,依旧打着牌。似乎打下去是为了期待什么,期待他还会贴着她的肩头耳语?但从前的衣服穿得不是样,卖了一件鲜有的提花绸金叶文旗袍,当年只在他四十整寿穿过一次,送了一件子美买的素妃色绉缎绣中袖袍。从前觉得衣服不如房契票子实惠,如今年近半百,更抛下这些了。

说是打牌,其实心哪在牌上。李励庄还没进来,她就开口招呼:“别找了,如今没铃了。你也来耍牌?”——以前进她家,是要按铃的。

“我来告辞。”她这才用出许久没留过的心,扫了李励庄一圈。开司米衫,西裤,戴一顶阔边帽,烫发早挽起,比从前多了一种丰润态,李励庄先微笑:“订了船票,明日取道香港,再赴美。我没为他花多少,只进了一份申诉书,定然不被采纳,我也早有准备,不过尽尽夫妻情分耳——淑慧,你替子美奔波良多处,争取了减刑,保外就医未成,少说泰半家私也是有的吧?你从前可是有名的守财奴啊。”

“是啊,我也只剩下自个儿。”这么酸的话她从前绝不肯说,如今却成了事实,形单影只,“你既这样富,日后在太平洋那头若是活得差过我,可成笑话了。”李励庄将嘴抿成一个圆弧,退了出去。她记得她此时留下的话:“我又只是李励庄女士了,同当年一般。然而当年警予同我说要看新时代的日出,现下它将来了,我却要走了。”

她摸摸鬓角,是真的老了。老得回到求学时,遇到新思想高兴得不得了。杨帆教她找一大会址,她想到这是会悟那一营垒的事务。暌违日久竟能以此事同故友勾连,她不讲二话地揽下来。也真是老糊涂了,竟当着市长秘书几口子的面,说那时她同子美正好着。这是旧时代的事,怎能说呢!她盼着能见一见会悟,同她说她的谶言对,也不对,毕竟她还有希望。可是幼海入狱,那么老实忠诚的人都不被信任了,人人像瘟疫一样躲着去虹桥买菜的她。一个个变化的浪头惊涌来,她却再没有载浮载沉的能力。一滩一滩的浪,哪里去找会悟?哪里去寻幼海。她想起子美去世那日漫漫的雾,如今的浪比那时的雾骇人万倍啊。打小阿爷教育她,湖南伢儿要坚强,她坚强住了一个个茬头,可有谁来撑她一把?

就像早丢在一旁的麻将牌,呼啦啦倒下去。去了主心骨,人变得懒怠起来,近乎再不出门。出门干嘛去?看一个个朝气蓬勃的男女,好藉此嘲她失了儿子么?家里总剩点米,她哪吃得了多少,再说新社会又饿不死人。膝盖越来越不好了,跪过一次,子美死时砸过一次,但她愿意上楼,每上楼就能瞧见一家四口的照片。四人齐齐整整微笑,这次她又瞧着别处。一摔,就摔在上楼取米的当儿。

最后的时日里,她没忘记爬回褥上。请不起医生,请也不来,倒成了别人的嚼头。疼得厉害时就呻吟着做梦,也蛮好。她梦到二十三岁的鹿儿岛,子美的同学给他俩拍照,那日阳光太好,她晃得睁不开眼,想说等一下,却已上了照。她梦到高君曼,两弯上调细眉,一双扬起来的眼珠,问她活成她了吗,活过她了吗?活人也梦见,梦到苏青,她说淑慧姐,《天地》下期你再写写同子美的事呀,可比周先生的官样文章好瞧。一帧帧的图像滚过去,不熟的也遇见,唐宝玫,同是煊赫一时的。最后滑到周子美,模糊得令人看不清,她想说等等我。浮在齿间成了微弱的呻吟,变成了永远的静默。等等她,等等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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