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

愿乘风归去来兮

昔时窗——杨淑慧传(上)

1962年,上海。

大风潮前异样的安宁就如冬岁里难得出阳的片刻。囡囡堆在空场上,拿着火柴商标互相比划;女人的竹篮里躺着讨价还价得来的菜,三三两两地穿过狭小的弄堂,一面走一面望望黢黑的楼梯,再相视一眼。

一个挤挤眼,“伊今朝倒是么得叫唤。”一个皱眉盘算,附耳叽咕,“亭子间埃面一位是做啥额?”“不是啥正经路头!”前一位立刻斩钉截铁的,“旧世界浪货咯,跟了贼佬,现下丈夫小子全么有了,伊也摔了,半死不活,现世报额。”“喇么她今天么得叫唤,不会死了伐?”后一位登时半忧心半乐祸地侃。“死了?死了才好哝。”二人步子一齐加快,留下伶仃的亭子间和亭子间渺远处两个自娱的小囡。她们坐在前些天刚炼过钢的矮坑里,手里捏着香烟纸上红红的底色、绿绿的孔雀,一派生机。而她们不晓得方圆百里的阁楼上正发生一场死亡。亭子间里的女人最后吞咽了一下喉头,微弱地呻吟了一声,便僵了身子滚到水泥板上。破窗外,暖日里的寒风竟也钻孔而入,不肯放过破窗里断气的人。

天一沉,阁楼的棕就浓成了黑,小孩子们睁大了眼惊恐地看着。收尸的三轮车开来,载着阁楼上的女人重游故地,从她1921年去过、1950年又领人寻找的一大会址驶经辅德里的会悟家。几缕浮尘扬起,原来往事并不如烟。夜幕隐隐里,棕橙石库门隔了四十余年重现她身前。只是那四十年前的甜蜜,也不过是夜的苍蓝色。


苍蓝、湖青,是(二十世纪)二十年代女学生最常见的的装束。湘人常以沅水为傲,她着黛蓝上袄,墨色下裙,走过湖郡女塾的红钟楼。彼时新文化运动首倡,敬告青年、驳康。读“利刃断铁,快刀理麻”时,她结识了年长三岁的会悟。会悟向她介绍法国社会学家孔特(即康德),还能写一手流利的白话文,直捷向仲甫先生对话。她问会悟仲甫先生如何,会悟讲,他是开创一个时代之风的,单是于此,便令人敬佩。南方不缺辣子与夜灯,此般情谊便在蓝墨水的夜里氤氲生长。明明的火光里,她记下了会悟的话,创一代之风。这是会悟姐理想的伴侣,亦是她的。

蓝墨水很快干了,她爹爹调任上海商会会长秘书,会悟也因为声援五四而遭校方不满,赴沪工作。正如墨痕虽干,墨囊却未罄,她们虽暂时分道,终相逢于沪上一处。

再见会悟时,便是应邀去她和丈夫李达的新居做客了。辅德里,她望弄堂壁上密密层层灰砖出神,想着如何同素未谋面、已嫁做人妇的密友晤面。终究是愿心胜过情怯,怔愣一会儿,她迈步入内。

绿玻璃台灯,木黄写字台,沙发正对着窗,下午的光线飘入,温馨、清雅、朴素。面前的会悟仍是短头发,戴着眼镜,同婚前无二,仍旧干练。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,她放松起来,往沙发看去。此时沙发上坐着的人也循着目光立起来,一身山东府白绸装。李达介绍他是周子美,算是他留日时的同学,一个在七高,一个在三高。她这才仔细留意他——衣上面上皆是风尘仆仆的痕迹,可相貌算是清秀,尚不至令人发生恶感。周子美并不怎么看她,亦不同她聊,只很随便地将目光投向别处。一个冷淡起来,另一个便热络起来,好端平一碗水,何况她是惯会热络的。于是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后,在两两缄默后,便有意无意地提了个调子:“我看过你在《解放与改造》上的文章诶。”周子美向她瞥了一眼,有几分惊奇,可依旧只淡淡的答应一声:“是吗?”

少时在湘在浙,她虽专注于学业,并不留心男女之事。可因着爹爹的职业和自身读过书,亦没少受过趋捧。自从阿爹升迁,举家赴沪后。她更感受到那种狗皮膏药般的恭维,简直腻死人的。而周子美偏偏落落寡合地,对她神态自若,这不能不引人注意。她逐渐恢复了与会悟的交游,在一行行印刷铅字的车间里,她问会悟,周子美先生算开风气之先吗?

会悟笑笑,“目前是这样,不过往后——谁都不好说。”

“可是你也不能保证李达先生日后如何啊?”她不假思索地驳之。

两个聪明人的交往便是不消出口也能猜中其中意,会悟登时明白,可是有些犹疑地:“周子美于沅陵有妻子啊。”

“就连你钦慕的陈仲甫先生,和高君曼女士之前都有一位包办之妻,却也并不妨碍他同高女士矢志运动,伉俪情深。如果我们推推阻阻、顾虑不前,不是更向从前的复古派递刀子,证明包办才对吗?”她扬扬下巴,已胜券在握了。

“淑慧……我只恐到最后,亏的是你。你同他能得多少,又失多少,你计算过吗?”会悟见她意定,只得化为一声轻叹。

得、失,她只在算数课本见过,真正划定起来却也茫然。可既周子美同李达、仲甫是一道人,单是此一点就比那些商会纨绔、学堂膏粱强过万分。她一直羡慕会悟姐,所以在择侣方面,也要不让她分毫。昔时祖父说她类男儿,做事不图安稳,图惊人……不知她此举,可算惊人?她不再思索,只轻轻地:“我的得失,我自己担着。”

自己担下了得失,旁人再不好说什么。天一点点热起来,有会悟玉成此事,兼之一大筹备召开,于是吹面的风就像晒过阳的棉布贴在脸上,热意瓷实地浸到心里去。会悟的姐妹、子美的女友,于情于理有“求新”的资格。宣纸铺展于榉木条桌上,她同会悟各执一管笔,于地名旁缀上一个个小圆,最终圈定望志路。

望志路的圆圈放大,变成一栋红棕砖木石库门。她同子美在楼后空场里面对面立着、递信——为掩人耳目,子美参会期间,信件仍置于他初赴沪时的下榻处,每每需要她至会馆整理。指腹划过一张张纸笺时,她生出一种高君曼为陈仲甫理文书的错觉,是她神往的有为景象。可是当她瞧见出楼散步的李励庄和忙里忙外的会悟姐时,一个是广州女权大同盟的领袖,一个是主办代表大会的牵头人,她又怅然若失了。

好在子美当选副委员长,代理仲甫先生的职务,到底是教她欣喜,忘却了自己的那点波澜的。杨家又订了许多份报,字字缝缝里似乎都在赞扬她的男友,这位新式的先驱。报纸一摞叠一摞地攒,直到一日,她同子美见面回公馆,爹爹把一份《上海时事新报》往她面前一撂,白纸黑字,字字直指湖南青年、她的未婚夫在乡结过婚,将二度作新郎。屏息良久,屋内只落下会悟姐说过的一句“我恐到最后,亏的是你”,便屋门尽栓,寂寂不闻声。

渐渐蝉声蛙鼓燥起来,漏入帘中极微的几声,既使人煎又令人冷的。难不成真要宣告自己看走眼了么?往后就要听凭旁人做主伴侣,同会悟和李励庄的差距愈来愈远了?这旁人一拧,原本三分的情意也酿成了七分——中意的无非的他的与众不同,与众不同的态度、与众不同的才而已,如今却有点和小报笔手,同亲戚朋友斗争的意味在了。冲劲一来,她撬开窗户,落到平台上,再从平台跳到空地上,乘着夜色定着一个方向地跑在上海的人流车马中间。到辅德里时掉下了毛毛细雨,打在衣上深蓝浅蓝的。推了门,会悟和李达都在,他也在。

原本没淋多少雨,见了他的样子却像是特为淋够一场雨似的,一时教他微微张开了臂。她也想钻进去的,只是教养告诉她不能够,他也知道,于是很快放下了臂。会悟证婚,念同心同德、精诚互助,他们的声音和在一起,屋外风雨大作。

第二日,就去了鹿儿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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